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窦文涛:聊天的艺术

来源:贵阳晚报     2024年09月14日        版次:A06    作者:

  今年年中,《圆桌派》第七季如约而至。当一篇题为《当窦文涛已成往事》的文章在微信朋友圈疯转之际,此刻《圆桌派》的归来让不少老观众奔走相告——“人还在呢!”

  这一季的第一集中,窦文涛、许子东、马家辉、陈鲁豫老友相逢,不禁让人想到美剧《老友记》。与剧中那些陪伴观众一起成长的人物一样,“窦文涛和他的朋友们”也陪伴我们度过了漫长的时间,从上个世纪末来到此刻的2024年。只是,他们手上没有剧本,台词也都是即兴的,素材来自我们共同经历的时间。

  作为这出戏的灵魂人物,窦文涛既是导演,又是演员。大概由于一直条件有限,场景往往只有一个,一张桌子,几把椅子,演员也都是亲朋好友。

  从电视时代进入互联网时代,语言类网综《奇葩说》《脱口秀大会》等节目相继火爆荧屏,“观点”和“情怀”成为流量密码。而在这张圆桌上,窦文涛说,相对于“观点”,他也在乎“语言”;相对于“情怀”,他觉得更好玩的是“人的状态”。

  “看法总会过时……命运的看法比我们更准确。”作家余华在一篇文章里写道,这其中涉及艺术的伦理。在某种意义上,与其说窦文涛是一名谈话节目主持人,不如说,他在骨子里,是一位“聊天”艺术家。来看看他与记者是如何“聊天”的。

  会不会听聊天是更重要的事

  

  记者:《圆桌派》来到了第七季,有没有感觉到七年之痒?

  窦文涛:《圆桌派》的历史其实有八年了,时间长了反而生出一点使命感。如果说“脱口秀”推广了“单口喜剧文化”,“奇葩说”彰显了一种“辩论文化”,我想我能推广的就是“聊天文化”。当下人与人之间的很多问题,是因为大家不爱聊天,不爱面对面地聊天,也就越来越不会聊天了。

  

  记者:人和人之间面对面带有体温的交流是道德的基础,这是哲学家阿甘本“邻人的哲学”涉及的一个观点。包括项飚老师讲“消失的附近”其实都在讲远程技术如此发达的今天,人和人之间交流的困难:一方面是网络上话语的泛滥和互相攻击,另一方面是一个具体的人和另一个具体的人面对面交流的困难。

  窦文涛:聊天的价值观是什么?起码我聊天的一种价值观是:观点不同没有我们的友好重要。我们连抬杠都是笑着抬杠的,是为了开心。人们为什么聊天?不一定是为了得出个什么结论,还有更多是交流信息、联络感情,或者仅仅是消磨时间。聊天是人类最悠久最普遍最广泛的语言生活、娱乐生活、精神生活。

  

  记者:在你的节目中没有遇到过嘉宾因为观点不同吵起来的情况吗?

  窦文涛:这种情况非常少,因为我根本不往那里引导。很多人觉得打起来刺激,有收视率,但是我不喜欢这样,这有悖于我的性格。我觉得我们有别的办法开心,我们用不着看两个人打架开心。

  

  记者:如果你意识到有人说错了,也并没有欲望去纠正他?

  窦文涛:这种欲望很淡。我喜欢看不同人讲话的状态,说真话有说真话的可爱,说假话有说假话的可爱,吹牛有吹牛的可爱。我们心里知道对错就可以了,即便是错了但是他的表达很有趣也很好。

  会不会聊天是一回事,会不会听聊天是更重要的一件事。例如阿城老师讲话很精彩,但是有的学者会说,他讲得不对。他对不对,跟我没关系,或者说他对不对我可以自己回去查证,明白就行了。但是聊天的时候,一个人哪怕表达了一个不对的观点,但是他用来说明这个观点的知识是非常精彩的,或者说哪怕他这个观点经不起考证,可是他讲段子讲得非常幽默,他能把我们都逗乐,这个也可以学习。人的表达里蕴含了无穷的智慧。你可以不认同他的观点,不必执着于对错。如果你的职业需要你辨证真伪,为了你的职业,你可以去做这个事。我也不是这个职业的,我不负责给人纠正对错。如果是在节目里,我要纠正也是因为公共媒体的需要,而且我往往也不会采取反对的态度。我会说,“还有这样一种说法”或者“我们还查到一个资料,好像跟你说的不同”就行了,起到注解的作用。我觉得如果你非要把人灭了,首先我并不感到满足,我只会感到难过。我希望每个人都畅所欲言。

  

  记者:哈贝马斯(德国当代哲学家)讲过一个“交谈理论”,他认为人和人之间通过交谈理论,是可以在公共领域达成某种共识的,这后来成了新闻业的黄金守则。但是在新媒体时代,公共领域被瓦解了,人类重新进入部落时代。

  窦文涛:我们当今很多人可以直接下判断,比如很多自媒体。有人说言论自由,我凭什么不能下判断?可是你对张廷济的说法下判断,恐怕你得先知道张廷济是谁;你对颜真卿的书法下判断,恐怕你得对颜真卿略知一二。很多人是没有一没有二,就对三做评论,你的这个评论值得重视吗?哈贝马斯的理论就是给聊天赋予了另一种社会意义。对社会上很多事情我们需要有认知。而这个充分的认知、不被人带偏的认知,需要把各种观点等量齐观。什么样的平台能够承载这样的一种观点的等量齐观?我认为聊天是最好的平台。

  

  出口成章未必最好 出口成话才对

  

  记者:在我们今天常常因为观点而反目成仇的时代,《圆桌派》显得异常珍贵。它示范了一种正常的人际间的交谈是什么样的。说到语言的审美,在某种意义上和小说戏剧的艺术是相通的。

  窦文涛:对。一个小说写得好,只是故事好并不是最重要的,比如王朔、金宇澄,其实他们最大的文学上的意义,我认为是创造了一种新的语言。

  

  记者:《锵锵三人行》在当时其实也是创造了一种新的语言。我记得当时很多人都说,中国电视史上终于有了一档“不装”的节目。

  窦文涛:这里面有两个层次:首先,在语言的表层,我们能不能像日常生活里的语气、音调那样说话。今天大部分互联网上的节目都已经是这样了,但是在1998年的时候,即便是这个语言表层的改变都需要灵魂深处闹革命,是很难的。因为我们都是在那样的一个共同历史下长大的,演讲腔、朗诵腔、播音腔、话剧腔……甚至有些文青是文艺腔,这个腔是怎么来的?这个腔是社会和教育建构给我们的。

  所谓“说人话”在今天似乎已经不太难了,越来越多的场合里大家说话和生活中没什么两样了,语言的表层似乎是越来越通俗了。可更重要的问题是深层,这就跟心有关。也许表面上你的语音语调已经像日常生活里一样了,但更深层的是像一个真的人一样思考,这就更难。我们常说内容大于形式、形式大于内容。其实形式就是内容:当你这样说话的时候,你的心慢慢会改变,你自然地会趋向于像世俗的人一样思考,像在私人生活里一样去想一个问题,像真实的朋友交际一样去想问题,诱发了内在的转变。

  

  记者:西方人有一个词语,undertable,很形象。最精彩的聊天一定是在桌子底下的。

  窦文涛:对,桌子底下的,我到今天还这么认为。我们可以追慕那个境界,我们能够无限地接近那个桌子底下的谈话状态。这里还关乎一种你认为什么样的谈话是美的。比如我们比较容易认同“出口成章”,在我看来出口成章不见得是最高的美。如果一个人说出的话给记录下来就是一篇完整的文章,这难道不是一件恐怖的事吗?我认为出口成话才对。文章就是文章,口语就是口语。我选的嘉宾可以嘴笨,但要有见解,见解能服人。

  

  记者:结结巴巴里面有一些停顿和留白,会让你去思考。

  窦文涛:你说得太妙了,就是这个意思。我觉得我说话是有缺点的,我的口才在通常意义上是不好的。那天还有一个观众批评我,我认为他批评是对的。他说我真没法听文涛说话,他说话逻辑混乱,非常跳跃,也不是很干净,有的时候有点词不达意。我现在回头看自己以前说话,是比较接近出口成章的,说话很有逻辑性,中间也没什么停顿。一个人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的颠三倒四呢?我后来明白了,这像有职业病一样,一个人长期从事一个职业,就改变了他的说话状态。

  聊天节目不是访谈节目,聊天主持人需要填满任何一个空白。我总是跟嘉宾说,自由地讲,任何时候你都可以打断别人,因为生活里的聊天就是这样的。聊天主持人的本能是一冷场了,嘉宾一不说了,我就说。而且我在说的时候很期待我的话能吸引他有谈话的兴致,像是自己一边带球一边找人,终于把球传了出去。球场形势瞬息万变,带球找机会的过程也是忽忽悠悠的。所以我说话自然而然形成一种到处留空、撒风漏气的状态。我说话的时候脑子里同时有八个想法,而且在判断我要把话题引向哪一个方向他们会有兴趣;我在察言观色,如果发现他好像对我说的这个没有兴趣,马上我就不说了。这个过程中,我的脑子在疯狂转动。

  

  记者:难怪你喜欢太湖石,这个形象和你说话的结构很像(笑)。这样是不是抑制了你自己的表达欲?

  窦文涛:光洁如瓷是一种质感,粗粝如陶也是一种质感;完整流利是一种说话的质感,支离拙涩也是一种说话的质感,真的是像太湖石,看的就是漏洞百出又婉转通透,虚实相生又浑然天成。

  据《北京青年报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