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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奇作家”周楞伽和奇书《哪吒》(下)

来源:贵阳晚报     2025年05月13日        版次:5    作者:

周楞伽在写作中

周楞伽著《哪吒》初版1985年由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

二〇二五年一月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的《哪吒》

(上接5月7日6版)

从作家到古典专家

新中国成立后,往昔的左翼文学同人纷纷进入文化机构担任要职,周楞伽却突然沉寂了下来。他转而从事出版行业,创立了新人出版社。公私合营中,新人出版社被并入新文艺出版社,社长李俊民接见周楞伽,笔谈时,李俊民写下周楞伽长篇小说名“炼狱”二字,周楞伽写下李俊民小说集名“跋涉的人们”五个字,两人不禁相视一笑。李俊民考虑到周楞伽是新文艺作家,遂问他要不要去文艺编辑部,出乎意料,周楞伽却选择了古典文学编辑部。究其原因,一方面是因为他抗战后的几年主要是在埋头编词典,不怎么写文艺作品了,而另一方面,他虽失聪,人却十分聪明,并在多年文坛笔战沉浮中炼出一种独特的政治敏感,还是去搞古典稳妥。

后来证明他的选择是明智的。新文艺出版社古典文学编辑部后来扩充为古典文学出版社,1958年改组为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,1978年改为今天的名字——上海古籍出版社。这几十年中,周楞伽搁置起作为海派作家的前半生,转身作为一个勤勤恳恳的古典文学研究者,整理、辑注了《裴铏传奇》《剪灯新话》《绿窗新话》《殷芸小说》等诸多古代典籍。耳聋的缺陷也让他因祸得福,在历次运动中较为平稳地度过。而且周楞伽主动认真学习马克思列宁主义和毛泽东思想,其所办新人出版社曾编写了多部关于新文学及马列思想的词典。“上古”草创时期,他是唯一精通社会主义理论的编辑,有报刊约稿时,李俊民都派他来执笔。

改革开放后,已退休多年的周楞伽重又提起了创作之笔,这批晚来的收获中,就有今天重放异彩的《哪吒》一书。这部小说的诞生有点偶然,起因是周楞伽在《民主与法制》杂志上发表了《清末四大奇案》,引起了少年儿童出版社编辑包启新的注意。包启新来找周楞伽商量,请他为彼时缺少适宜读物的孩子们写点什么。一开始定下的选题是写成语故事,偏巧当时少儿社副总编辑正是周楞伽早年初登文坛写儿童文学时的“老东家”陈伯吹,陈伯吹认为让周来写成语故事过于大材小用,遂重新斟酌,才定下了让他写一本《哪吒》,写一本《岳云》,都是长篇小说。

1985年,《哪吒》由少年儿童出版社分上下册出版,一炮而响,受到小读者们的喜爱,仅上册印数就达五十万,还被迅速改编成广播剧、连环画,在全国广泛传播。说来也奇,从抗战读物到儿童读物,周楞伽的作品在市场上屡屡获得成功,妥妥是个“畅销书作家”。周允中分析此中原因认为,父亲虽写了不少左翼作品,有五四新文艺之风,但同时作为一个海派市民作家,又深谙通俗文学的艺术,而后者,才是占据更广泛读者基础的文学形式。

客观说来,这也与周楞伽作为“文坛单干户”“自由撰稿人”的写作身份密切相关。他除了每月工资,稿费是抚养五个子女的经济来源,有谋生的迫切需求,因而需要关注读者和市场。纵览其写作编辑生涯,儿童文学、左翼文艺、古典、电影、翻译、词典,主题多样,跨界多端,不执一类,自然也有现实的诉求。但另一方面,也正是由于这种“杂”,使晚年的《哪吒》呈现出一种古典与时代、儿童与成人相接的独特姿态。

周允中亦回忆,父亲写作有个独特习惯,是两部书稿同时进行:写小说时,情节发展有些滞涩,就停下来,去注释古典文学;注释需要外出查资料的当儿,又继续写一写小说。这种“换脑筋”,激发出源源不断的灵感与独特的创意。

四十年前的《哪吒》奇书

周楞伽是奇作家,《哪吒》也是一部奇书。哪吒诞生、闹海、莲花重生的故事,中国人耳熟能详,其认知主干来自《封神演义》。周楞伽的《哪吒》却相当开脑洞,他将《封神演义》和《西游记》两部古典作品中关于哪吒的情节提取出来,再用奇特的想象力糅合在一起,构筑成了新的情节,颇有故事新编或古代小说“续书”之意。

周版哪吒中,取自《封神演义》的情节与原著相去不远,但为了突显哪吒作为少年英雄疾恶如仇的正义性,将龙王更加“黑化”,塑造成吃童男童女的邪恶势力,为哪吒闹海赋予了更多合理性。另外进一步强化了哪吒与父亲李靖之间的对立,将李靖塑造为一个软弱无能、一味对恶人低头绥靖,转过头又压迫儿子的投降主义者,使得哪吒非常鄙视父亲,坚决要与他断绝关系。而后半部分来自《西游记》的情节则非常有创造性。在此前太乙真人重塑哪吒的情节中,周楞伽埋了一个伏笔:莲花哪吒依然勇猛善战,但因头部是用莲蓬做的,有太多漏洞,使得新哪吒的脑子有时有些糊涂,容易不辨善恶,铸成错误,而能帮助他的人,正是有火眼金睛的孙悟空。玉皇大帝派哪吒去捉孙悟空,《西游记》中写到二人大战一场,而周版《哪吒》中,孙悟空给哪吒讲了一番不能为玉帝当奴才的道理,哪吒醒悟,二人握手言欢并成为至交。

后来,罗刹女(铁扇公主)利用哪吒的糊涂,诱骗他替代自己死去的儿子红孩儿,给她做新儿子。哪吒在蒙蔽之下认知错乱,占山为王替虎作伥,幸亏孙悟空出手相救,方才回归真身。哪吒和红孩儿,神与魔合二为一,看似信马由缰,倒也有其叙事基础——或许是源自民间传说的模仿性,二人人设颇有相似处,都有三昧真火、风火轮、火尖枪。后来孙悟空落难,要被观音招安去陪唐僧取经,又是哪吒出手相救。最后,哪吒、孙悟空连同观音身边受压迫的龙女,将观音的财宝散去救济穷苦百姓,“和千千万万人一同去创造花花世界”。可以说,这是一个平行宇宙的故事,哪吒没有当三坛海会大神,孙悟空也没有去取经、当斗战胜佛。

这个故事是给孩子写的——如周允中说,父亲的创作出发点是想从正反两个方面给少年儿童以教育和引导,展现一个误入歧途的孩子改邪归正、重新成为好孩子的过程——但显然,很清晰能从中读到中国现代史的映射,孙悟空颇有革命启蒙者的色彩,他和觉醒的哪吒联手推翻以龙王、神仙等为代表的反动势力、封建统治,目的是创造一个富足、没有压迫的“花花世界”,古典神话在无产阶级斗争的叙事中获得新的阐释。回顾周楞伽“杂糅”的创作经历和研究背景,文本的渊源也确乎其来有自。

一个有意思的地方是周楞伽对于神仙体系的描绘。玉皇大帝、观世音菩萨、鬼判等大小神仙在书中都露出了反派的面目,或一心想让哪吒、孙悟空给自己当奴才,或惯于阿谀奉承、贪图敛财,都成为被斗争的对象。周允中认为,《封神演义》原著中,哪吒最后被天庭招安,从一个反抗者成为皇帝的忠臣,有违原初精神,而父亲是把哪吒始终作为一个勇敢正直的儿童来塑造的。

周楞伽本人或许也曾经从哪吒这一形象中获得深深的共鸣。周允中谈到,父亲早年追求进步,购买大量进步书刊阅读,而祖父懦弱胆小,多次烧毁他辛苦收集来的革命文学作品和进步的理论著作,这使他的性格中有一种哪吒式的反抗叛逆。

周楞伽在四十年前开的脑洞,如今看起来却是颇为超前。两部热映的《哪吒》电影,自然是有着更为丰富立体的视听效果,但其内在精神与人物塑造,无论是魔童“敢与老天对着干”、冲破强权的反抗精神,还是神仙的虚伪狡诈,都突破了传统哪吒故事的框架,而与周楞伽的“新编”产生了跨越时间的回响。尤其有趣的是,电影里的哪吒自称“小爷”,这个称呼似乎别处未见,而周楞伽版哪吒却早早这样写了,为这个小英雄平添一股桀骜睥睨之气。正如哪吒这一形象是在一代代古代说书人的讲述中塑造成形,今天这个过程依然在继续,经由一代代创作者,生发出更丰富、更具有现代性的意涵,终使得这一艺术形象真正不朽,留在千万读者的心田里。

据北京晚报

文/张玉瑶(文内有删减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