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老年时期的乐黛云

20世纪40年代的花溪平桥
在花溪的一个村落里,两棵普通的桂花树成为出自贵阳“文化世家”的乐黛云先生挥之不去的记忆。
时间回溯到2012年的中秋前夕,花溪平桥,秋水共长天一色。河畔并排停着两个轮椅,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夫妇牵手远眺,目光越过夕阳下点点烁金的黄金大道,落在黛色如洗的青山与白墙间。
这对老夫妇,便是八十多岁的乐黛云和她的老伴汤一介。乐黛云是北京大学教授,中国比较文学学科的开拓者、奠基人,也是北大最有故事的人之一。她是地地道道的贵阳女儿,1931年出生于贵阳的“乐家大院”。
乐家人才辈出,乐黛云的祖父乐嘉荃是著名的书画鉴赏家,叔祖父乐嘉藻是贵州近代风云人物,伯父乐森璕是著名的古生物学家、地质学家、第一批学部委员、科学院院士,父亲乐森玮则是一个开风气之先的人物,他曾到美国求学,是北大旁听生、贵州大学英文系教师。
乐黛云从小在父辈的书香氛围里长大, 也在青山环绕,绿树丛生的花溪围寨长大,童年时期的生活令乐黛云先生念念不忘。此次,她和老伴应邀回贵阳讲学,探亲之暇,专程到花溪,寻找她记忆中的两棵桂花树。
两棵桂花树,长在花溪围寨。
乐黛云先生记忆中的花溪,那时还唤做花仡佬,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小镇,一湾翠色的清溪在碧绿的田野间缓缓流淌,四周青山环绕,处处绿树丛生,离贵阳市中心40多里地,是一块不为人知的宝地。围寨就位于花溪河上游,即今天的黄金大道左侧。因寨前及左右皆被翠竹、枫树及火棘树组成的篱笆围住而得名。
石砌的寨门口左右各有一株很大的桂花树,右边树后则有一座香火不绝的土地庙,树前的空地是孩子们天然的游乐场。寨子里一间间石板屋舍掩映在竹林绿树间,布依族世代聚居于此,颇有世外桃源的遗韵。寨后则是一座草木丰茂的山坡。
大约还在抗日战争爆发三四年前,喜爱爬山越野的乐黛云的父亲发现了这一片世外桃源。一心向往西方生活方式的他,想在城郊拥有一栋幽静的别墅,便花了一点钱,在围寨后山半山腰买了一小片地,就地取材,用青石和松木在高高的石基上修建了一座长三间的房子。前面是宽阔的阳台,两边有小小的耳房,走下七层台阶,是一片宽阔的草地,周围镶着石板小路,路和草地之间,是一圈色彩鲜艳的蝴蝶花和落地梅。跨过草地,是一道矮矮的石墙,墙外是一片菜地,然后是篱笆。篱笆外便是清澈的小溪,那是大花溪河的一条小支流。
草地的左边是一座未开发的荒草与石头交错的小山。在篱笆与小山接界之处是一间木结构的小小的厕所。草地的右侧则是一间厨房和一间储藏室。房子、菜地、花园一应俱全。只可惜路途遥远,交通不便,抗战前乐黛云和母亲很少去,只有乐父时不时在那宴客或游玩。
抗日战争爆发后,乐黛云一家的生活日渐窘迫。失业已久的乐父,偶然间被聘为刚成立不久的贵州大学英文系讲师,一家人高高兴兴地搬到了贵州大学所在地花溪。这次重回花溪的机缘,简直使乐父欣喜若狂。尽管别墅离贵州大学足有10里之遥,他也宁可每天步行上课,也不愿住进大学教师宿舍,他们在这里一住就是30年。
在围寨,乐黛云一家的生活又恢复了过去的情调:在小溪边野餐、看日落、爬山、做点心、赶集……乐黛云常常用上厕所作掩护,坐在花园里厕所前一块光滑洁净的大白石上,读父母不愿意让她读的《江湖奇侠传》和张恨水的言情小说。花园里有一种很小的蜻蜓,翅膀有如黑色天鹅绒,不透明,肚子细长翠蓝,常栖息在小溪边的蔓藤上。
老年时,乐黛云记不起它的学名,专门向居住在美国的弟弟考证,弟弟回电邮说:“你念念不忘、情有独钟的其实不是蜻蜓,而是一种同类的昆虫,叫作豆娘,又叫蜻蛉,即damselfly。此物我们家后花园特多,那里有一种特别的氛围,是一种山石加植物的灵秀之气。”
午饭后,乐黛云常常和同学顺着河边,走去围寨的桂花树前玩耍。放学回来,远远地看到两棵桂花树,便知道家要到了。寒来暑往,两棵桂花树久久地沉淀在了乐黛云的记忆深处。
乐黛云在花溪度过了初中时代,母亲在乐黛云就读的贵阳女子中学找到了一份教书的工作,心情比过去好多了,家中的氛围也因此更加和睦。乐黛云的母亲非常爱艺术,也爱她的学生。她教授的是美术和劳作课程,教法相当新潮。她教学生们用白粘土作小器皿,并用铜板磨上淡淡的绿色;她教学生们用粗毛线在麻布上绣十字花;还教学生们铅笔画、水彩画、写生和素描。
当时贵阳女子中学就在贵州大学旁边,是贵阳市的知名学校,李达等社会名流的女儿都曾就读于此。这个从贵阳市区迁来的学校集中了一批相当优秀的师资。乐黛云最喜欢的一门课是国文,老师刚从北方逃难而来,名字叫朱桐仙。朱老师很少照本宣科,总是在教完应学的单词和造句之后,就给学生讲小说。
在三年国文课上,乐黛云听了《德北家的苔丝》《微贱的裘德》《还乡》《三剑客》《简爱》等等。这些故事深深吸引了乐黛云,她几乎每天都等待以至渴望着上国文课。初中三年每学期的国文比赛,乐黛云都是尽心竭力,往往几夜睡不好觉,总想得到老师的青睐。
大约在初中二年级时,朱老师组织了学生剧团,第一次上演的节目就是大型话剧《雷雨》,乐黛云扮演了鲁大海。由于演出相当成功,朱老师又创作了一部歌剧,要求全班都学会唱所有的歌,大家每天都得练到天黑才回家,这些歌也都深深刻进了乐黛云的记忆里。至今她仍记得露天舞台设在一片土台上,后面是一片幽深的松林。伯爵的“时近黄昏,晚风阵阵,百鸟快归林。荷枪实弹,悄悄静静,沿着山径慢慢行……”伯爵夫人的“鸽子呀,你栖在幽静的山林,你整天在天空飞翔,从东到西,从南到北,没有一些儿阻挡;鸽子呀,你哪知凭空遭祸殃,可怜你竟和我一样,全身战栗,遍体鳞伤,失去自由无力反抗……”流浪诗人的“异国里飘零,流亡线上辛酸,这生活的滋味像烙印般刻在我心上。每日里,痛苦鞭打着我,我饱受人间的冷眼讽言。我只能忍气吞声,我只能到处飘零。如今,我不知向何处寻求寄托,何处飘零……”等唱段仍能时时哼唱。
当时,这出“千古悲剧”使乐黛云心醉神迷。负责管道具的她,还背着母亲把母亲结婚时用的银色高跟鞋翻出来打扮那位伯爵夫人。
乐黛云就这样爱上了文学,爱上了戏剧。她的文学之路也从花溪、从贵阳女子中学起锚。
之后,乐黛云进入北京大学就读,成为文学史家、教育家王瑶和国学大师季羡林的学生。学成后留校任教,是中国当代著名哲学家、国学大师汤一介的妻子,更是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戴锦华、钱理群的老师,也是1972年北京大学恢复招收留学生后,第一批教授留学生“中国现代文学”的教师。
2024年7月27日,乐黛云先生在北京逝世,享年94岁。
乐黛云一生驰骋文化疆场,风雨无数,身姿岿然,呕心沥血,著作等身;一生致力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播,以文化人,以文为乐,以文为家,致力于把美好的中国文学带到世界各地,让各国人民都能欣赏到优美的中国文化,了解中国。
前尘旧事,蛰伏心底,记忆绵延,不绝如缕。
曾经的围寨,乐黛云先生童年的家园,已于20世纪60年代改建成花溪迎宾馆,围寨老地名已鲜为人知,而迎宾馆里遍植的桂花树,亦分不清哪两棵是先生记忆里的桂花树。
先生浓浓的花溪乡音絮絮响起:“只有什么时候请个画家,把我心里的桂花树画下来。至少,让人知道围寨这个地方。”
两棵桂花树在乐黛云先生心中装了整整80多年,花溪在先生心中亦停驻了整整80多年……
据《贵阳文史》(文/黄依莉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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